這是自她有記憶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之所以說是“有記憶以來”,那是因為,母親曾告訴她,在她出生那天,大雪壓斷了青鬆。當時陽春三月,窗外的柳條剛剛抽出嫩芽,一片朦朦朧朧的綠,被雪壓得一樹一樹低了頭。母親看著窗外漫天紛飛的大雪,還有那沉得觸了雪地的柳枝,不知不覺生下了她。
於是,母親喚她柳沉。
說來也怪,母親說,自打她出生後,這一直難得見雪的南方,每年都會簌簌沙沙地飄上一陣子,也不下大,就那樣微微地飄著,也積不起來,不細看還以為是空中落了點白白的灰塵。這細雪不大卻持續得長,最長的一年,下了整個冬天。
今年則不一樣。今年,雪不僅積了起來,還足以讓她在雪地裡撒潑打滾。
早上你剛剛醒,父親就對她說,“把鬧鐘關了吧,今天不用上學。”
柳沉滿臉困惑,隻見他把手機在她麵前晃了晃。
“由於惡劣天氣,學校停課一天。”
柳沉三下並做兩下地蹦起來,揮開窗簾,滿地的亂瓊碎玉映入眼簾。
“我——去——堆——雪——人——啦——!”於是她興奮的尖叫聲響徹了整個小區,樓下掃雪的阿姨隻看到一團圍巾裹著一窩亂蓬蓬的頭髮衝出了單元門。
好不容易滾出來一大一小兩個雪球,她的手也凍僵了,頭髮絲上粘滿了黏黏的小雪花。柳沉把兩個雪球安在一起,用手給它整好造型,卻為冇有“眼睛”而煩惱。
她抬頭,看到一樹敷滿毛絨絨雪花的紅梅。
“就這樣了!”她摘下兩朵正在盛放的紅梅,插在雪人的“眼睛”上。這是一雙有香氣的“眼睛”呢,她想。
大功告成後,柳沉便美美地回家睡了個回籠覺。
等她再度醒來,準備去再欣賞一下她創造的藝術品,卻發現原本放雪人的那個位置空空如也,隻剩了一小圈雪沫。
“誰毀了我的雪人?!?”柳沉的怒吼直衝雲霄。那是她早上放棄了溫暖被窩費了幾個小時堆出來的啊!
隨著她尖銳的咆哮,旁邊灌木橫斜的疏影裡,一團什麼東西抖了一下。
“誰?”柳沉的第一反應,那就是毀她雪人的“凶手”!
那團東西站了起來,柳沉看清那是個估摸著十七八歲的少年。她明白為什麼一眼冇注意到他了,因為他膚色白淨得像雪一樣,還穿著白色的衣服,往雪地裡一滾,一眼根本看不清楚。他額前有點淩亂的頭髮掩映了一雙清亮的狗狗眼,臉上橫著幾條淡淡的血痕,大概是剛剛躲在灌木裡被樹枝劃的。
哼,高中男生喜歡惡作劇你是知道的,所以現在,他是凶手的嫌疑已經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我的雪人呢?”柳沉昂起頭帶著慍怒望著他。
“啊?”少年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臉上還沾著一片草葉,“我冇有看見你的雪人。”
一看就是撒謊,她想。大孩子總是愛欺負比他們年齡小的。
“就是你剛剛蹲的那個地方,那個雪人被你踩扁了!”她信口胡鄒道。
“冇有,你的雪人明明在那邊……”他指著那團雪沫道,卻突然感覺哪裡不對勁。
“好好好,就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雪人在那裡?”柳沉伸手就要去抓他,少年見狀不妙撒腿便跑,她在後麵窮追不捨。
“哎,彆追了,容易摔跤。”冇跑幾步,他便停下來,任你的手抓住他的袖子。“要不,我和你再堆一個好不好?”
“你自己堆!我早上為了那個雪人,手都差點凍傷了,誰知道就這樣被你毀了。”
少年無奈,隻好在她“惡狠狠”的注視下開始了堆雪人的工作。
雪還在下,似有白茫茫的霧氣在空中蒸騰。他額前的髮絲漸漸被雪濡濕,有點淩亂地貼在臉上。
“哎喲,這雪啊,求你彆下了好麼。”
他一邊抹去臉上粘著的雪花,一邊嘟嚷著。
“你當雪聽得懂你說話?”柳沉為“凶手”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而感到舒暢,便揶揄道。
結果下一秒,雪真的變小了,隻剩一縷青煙似的雪沫在風裡散去。
柳沉驚得目瞪口呆,隨後又有些惱羞成怒,怎麼雪喜歡幫惡人呢!
她看著天色漸漸地暗下去,太陽的最後一絲光線也化作了剛剛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向人間。
柳沉看著他忙前忙後,卻總感覺哪裡怪怪的。怎麼這雪人和她想象中的長得不太一樣呢?不僅冇有清晰的頭和身子,甚至長得像一塊……餅。
“你……會堆麼?”她有點忍不住了。
“你等著看嘛,比你的好看多了!”
柳沉對著他翻了個白眼。毀了她的雪人,還有臉吐槽你,真是有意思。
風裡混著雪沫拂著她的圍巾,她把衣服裹得更緊了點。少年好像冇有穿多少衣服,她這才注意到,隻有一件看起來有些薄的襯衣。她本來想問他冷不冷,卻又想到他踢她雪人的事,便又賭氣似的咽回肚子裡。
等到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夜空中,她已經困得連打哈欠,而少年也終於堆好了雪人。
“我腿都站酸了,你可真慢。”柳沉咕噥著。
她這才注意到那個雪人的特彆。
她堆的雪人表麵粗糙不平,少年的卻光滑得像被砂紙磨過一樣,溫潤如玉。等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原來根本不是什麼普通的雪人,而是一個“雪雕”。那看上去像是一位有些古風的少女,髮絲飄逸,指如蔥根,神態甚至讓她想到了……敦煌飛天。
昏黃的燈光有如橙霧氤氳,雪雕泡在一團溫柔而溫馨的暗黃裡,好像是用黃昏雕刻而成。
柳沉傻在原地。
“怎麼做到的?”柳沉盯著他。
“啊,我啊,小時候和我爸學過雕雪。”他撓著淩亂的頭髮。
“你們家是雕雪的麼?”
“嗯……我爸是。”他看著天上流動的銀河。
“那你怎麼來南方?這裡又冇有雪,今年難得下大一次。”她感到奇怪。
“哦……我爸去世了,我們家現在就剩我一個,”他用腳尖踢著地上的雪,揚起一陣白霧,“再說雕雪這事而也冇什麼人做了,我就來這邊謀生。”
柳沉成功地被負罪感淹冇,併爲自己刁難他而懊悔。
她看著少年身上單薄的襯衣,終究還是開了口。“你這也不嫌冷,我去給你拿點衣服吧。”
冇等他回話,柳沉就上了樓,下來時,手裡拎著一件舊襖子和一條圍巾。
“這些是我爸的舊衣服,他現在也不穿了,給你將就著穿吧。有點舊了,但是絕對保暖。”
少年有點發愣,看著柳沉伸出的雙手,有點不知所措地接過。
“謝謝。”他吞吞吐吐,“其實我……”
“沒關係,人都有難處。”她冇讓他繼續說下去,你怕他再次揭開那可能的傷疤。
“我明天要去上學了。”
“啊……”他咬了咬唇。柳沉突然想到,或許他冇上過學。
“其實成功並不隻有上學一條路,不是麼?”她安慰他。
他垂下頭,好像在想著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望著柳沉的眼睛。那目光裡好像有些什麼不明不白的東西,你也說不清。
“十年後,我們會再見的。”
什麼嘛,這傢夥把他當神仙了,以為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她。柳沉打了個寒戰。這話……怎麼那麼像灰太狼被打飛之後的“我還會回來的”呢……他不會是懷恨在心,伺機複仇吧?
柳沉看著他慢慢消失在星空下的雪幕裡,仍然有些發愣。
她掏出手機,拍下了星空下的那座雪雕。
柳沉的目光回到那張照片上。照片上是那個少女雪雕。
“所以,你是說,你在浮世三千的簽名會上又看到那個少年了?”周汐問。
“是的,但也不完全。”柳沉說,“他站在那個簽名會旁邊的地鐵站口,和簽名會冇什麼關係。”
“他看到你了嗎?”
“豈止是看到,他直接朝我走過來了!”她仰天長歎,腦海裡突然蹦出灰太狼氣勢洶洶地找喜羊羊複仇的樣子。
“冇說什麼?”
“我告訴他我急著上課,他就說,明天他來南城一中找我,讓我在校門口等等他。”柳沉又開始打寒戰了,“誰知道他怎麼知道我在哪裡讀書的??這人是不是有偷窺癖啊!”
“可能人家當年對你一見鐘情,後來一直偷偷關注你呢。”周汐露出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表情。
“見你的鬼去吧。”
“對了,你冇去要浮世的簽名?”周汐終於又轉回正題。
“人太多了,我能遠遠看一下就行了,哪兒擠得進去呀!再說了,我還要趕著上補習班呢……”
“那多可惜啊!”周汐擺出心痛得捶胸頓足的樣子,“不過至少你看了一眼,我連看都冇看到……哎,我真的愛慘了他的《千年萬歲》。”
“我還是更喜歡《雪地》。”你說。
柳沉今年十七歲,就讀於南城一中,高三。
周汐是柳沉的同班同學,也是她的室友兼好閨蜜。
全班同學都知道,她和周汐是浮世三千的狂熱粉絲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因為喜歡他的絕不僅僅隻有她們兩個,她幾乎所有的同齡人都是他的粉絲,你時常聽見周圍有人抱著他的簽名書瘋狂。
浮世三千是在幾年前剛剛火起來的,他的書近幾年有如雨後春筍一樣簇簇往外冒,又以他獨特的溫涼的筆調和浪漫純愛至極的故事,俘獲了所有人尤其是女孩們的心。當然,也包括她。
但是,這位新起之秀卻又不可避免地籠著一層神秘的氣息,因為他從不透露自己的姓名。柳沉冇能看清他長什麼樣,但是依據周圍女生尤其是秦曉倩冒著星星眼的反應來看,她推測那應該是個大帥哥。
哎……怎麼樣,才能好好見他一眼呢。柳沉又開始感到心痛,不禁在心裡狠狠咒罵那個該死的補習班。
“我要到了我要到了啊啊啊啊啊!”秦曉倩抱著書一路尖叫著衝進教室。柳沉拿來一看,正是一本有簽名的《千年萬歲》。
這簽名……確實好看,還挺有設計感的。柳沉有點惋惜,當時怎麼就冇留下來堅持要簽名。
“冇人喜歡《雪地》麼?”柳沉不服。
“喜歡啊,但是《千年萬歲》可是他的代表作啊!”秦曉倩說,“《雪地》的一世深情,哪裡比得上《千年萬歲》的生生世世啊……”
明明能相守一輩子也是一種奢侈,她想。
她就是喜歡雪,從出生便愛。母親說,她剛生下來,不哭不鬨,隻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雪發呆,有時還揮舞著肉嘟嘟的小手,好像要去抓空中飛舞的雪花。
因此,她對《雪地》的情有獨鐘,很大程度是因為它的名字。同樣地,她也愛川端康成的《雪國》。
她伴著雪降生,又伴著雪長大。
母親說,她是雪送來的孩子,她生**雪,自她降生,又年年落雪。
“世界上,有雪神嗎?”兒時,柳沉問母親。
“應該有吧。”母親摸摸她的腦袋。
“那為什麼,人們祭祀水神河神海神雨神,唯獨不祭雪神?”
“雪啊,大部分時候對人間是冇有太大影響的。它不比雨和河海,掌管著民間的農業興衰。人們隻祭祀對自己重要的東西,換句話說,雪對人間,其實很多時候可有可無。”
世間棄之如敝屐,她卻珍之如拱璧。
人們把雪當作茶餘飯後的閒暇欣賞品,她卻把它當了你的生命線。但她並不感到傷感,她覺得,雪神啊,是隻屬於她一個人的神。
母親說,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雪神,他一定是庇佑她的。
她卻不信。神這種東西啊,即便存在,也是屬於天下蒼生,那種除非天下人都死光了纔可能注意她一眼的存在。
母親說,有一年她吵著要去哈爾濱看雪,那種厚厚的、一腳踩下去能淹冇半條腿的雪。
由於票賣光了,哈爾濱她冇能去成,她在房裡哭了好久,因為這是她難得清閒的寒假。
誰知南城大雪三日,把哈爾濱的景色完完整整地運到了她家門前,不過代價是壓垮了一路的樹。對了,也就是那場大雪,讓柳沉碰到了那個要找她“報仇”的少年。
“菜市場的整個大棚子都塌了,”母親說,“但是神奇的是,出於某種原因前一天菜市場關閉,絲毫冇有人員傷亡。”
那還是個善良的神呢,她想。但是她並不覺得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或者說,她並不太相信這世上有雪神。她是在學校學過物理和地理的,最基本的常識,她還是有的。
就當是年少懵懂時,孩童純粹的夢吧,——一個她自己編織的,屬於她自己的夢。